繼長三角和珠三角之后,民營企業的借貸危機正向縱深蔓延。
這一判斷來自日前對淄博、濱州、東營等黃三角地區部分企業的走訪和調查。在實地采訪中發現,這一發展中地區的信貸危機不僅在由點及面的生成,而且這類危機的引爆點仍是曾被視為重大金融創新的“聯保貸款”制度。
從抱團取暖到火燒連營
濱州順達興材料公司總經理張燦亮,曾經作為博興縣的知名企業家,一度被當地政府推舉為青年創業榜樣。但自從進入2014年,張燦亮逐步從公眾視野中隱退。5月6日,當約請他談談聯保貸款的前因后果時,張燦亮先是猶豫,接著回避,最后拒絕。
知情人介紹:“向來豪爽、能干的張燦亮,這次徹底栽了。”原因是三年前,張燦亮所在的順達興公司為了獲得銀行的授信,與濱州利豐達公司、福斯特公司等近10家企業達成聯保貸款協議,沒想到的是,近三年來順達興公司經營狀況急轉直下,直至不久前被有關部門宣告破產。在順達興被宣告破產后,包括其廠房、機械設備、汽車以及張燦亮本人在濱州、青島等地的房產等,全被納入破產清算。即便如此,順達興還是留下了2.6億元銀行的欠貸。按照當初的聯保協議,聯保各方不僅要無條件替順達興還貸,更要命的是,此事一旦發生,一直保持高度警覺的銀行對相關各方紛紛做出抽貸、壓貸甚至斷貸的決定。“區區2.6億元足可以讓20多個公司關門。”
“從抱團取暖到抱團負債,再到火燒連營,是我們對聯保貸款制度引發后患的最直觀感受。”博興縣經濟開發區經濟發展局一位李姓官員,以張燦亮一案為例解釋,在本案中,直接當事方雖然只有七八家,但他們除了有這個一級聯保圈之外,還結有其他的二級、三級甚至更多層級的聯保圈,如此環環相套,一旦某家公司出了問題,“病毒”將迅速擴散,造成的后果就是“一死俱死”。
對此,地處淄博市的蘭雁集團提供了泣血范本。蘭雁集團是亞洲最大的牛仔布工廠,年產牛仔布5000萬米,牛仔服裝1000萬件,最鼎盛時,蘭雁集團員工多達上萬人,集紡紗、織布、染整、服裝為一體,產品曾遠銷世界100多個國家和地區。然而,創下許多輝煌的“蘭雁”,兩年前就開始面臨著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機。至此,蘭雁集團負債高達25億元,處于高管被查、經營虧損、資不抵債、無力清償到期債務的險境。
爆蘭雁危機的導火索,正是當地與其有著聯保關系的兩家企業——嘉周化工、博泵科技先后破產。
嘉周化工有限公司隸屬于淄博市大型企業——嘉周集團,以生產鄰苯二甲酸酐、順丁烯二酸酐為主,總資產34856萬元。從2012年2月開始,嘉周化工資金鏈斷裂。4月10日,債權人齊商銀行率先發難,向淄博市中院提請破產。根據相關協議,蘭雁為嘉周化工承擔1.4億元負債。
紡織業本就利潤微薄,加之近年市場蕭條,1.4億元的包袱重壓下來,蘭雁集團立刻陷入困境。與此同時,嘉周化工問題的發生,嚴重影響了蘭雁集團在各家銀行中的信用,致使該公司到期貸款還后再貸難度加大,甚至只還不貸,給企業資金運轉造成前所未有的困難。事情還在惡化,半年后,與蘭雁同樣有聯保協議的山東博泵科技股份公司資金鏈斷裂,這給搖搖欲墜的“蘭雁”致命一擊。到此,各家銀行對蘭雁集團完全失去信心,蘭雁集團成了失去給養的病虎。
令人不安的是,這時的蘭雁集團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它與當地的很多企業,此前就已經建立起了聯保關系,也就是說,蘭雁一旦破產,更大的多米諾沖擊波隨之形成。
由于這種“群死群傷”的事例就發生在自己的身邊,這讓博興縣開發區的上述官員,對該縣開發區近百家上規模的企業表現出了相當悲觀的情緒,他甚至說出“不久就會看到有人自殺”之類的極端言辭。據他介紹,開發區內的企業,雖然代表了博興縣的工業門類,體現了全縣的企業實力,但不容否定的是,在宏觀經濟下行的背景下,銀行信貸收縮是不爭的事實,區內企業為了獲得銀行貸款,尤其是中小型制造業為了尋求活路,幾乎都參加了各種形式的信貸聯保,“這也就意味著,每個企業都是一顆不定時炸彈,隨時有可能給其他企業致命一擊。”
企業自保成立信貸聯盟
一方面銀行銀根緊縮,另一方面企業等米下鍋。失去金融之手,用“苦不堪言”來形容企業現狀毫不為過。
“我每天起來,不是想著怎樣組織生產、怎樣拓展市場,而是想著如何還貸、借貸。”山東宏升科技公司負責人王躍福坦言,與身邊的企業家朋友相比,自己總共約1000萬元的聯保信貸額似乎還算不得“困難戶”,在日照,一家和自己規模相當的同類企業,深受聯保之害,如果再無銀行援手,破產幾成定局。
“看著大大小小的企業老板融不到錢,掙扎在生死線上,日子真難熬。”王躍福說,關鍵是整個企業形勢往下行,看不到什么時候能夠結束。他告訴記者,今年以來,當地企業融資成本上升明顯,即便是幾家知名企業。比如,鄰縣鄒平的魏橋創業集團,作為資本市場上的老牌企業,它的發債成本就比往年上升了1.5個百分點。即便如此,能獲得融資的企業也并不多,尤其是銀行貸款。其他金融機構資金很大部分也來自銀行,如今大多也“無米下鍋”。
來自鄒平的壞消息不止是魏橋集團。記者在采訪中得知,去年還被列為“山東富豪榜”第二位的朱玉國,他所領導下的長星集團不久前傳出60多億貸款無法還息付本的消息,貸款涉及十幾家銀行。這一消息現在得到完全證實,山東鄒平縣政府為此成立了“鄒平縣重大金融突發事件處置小組”,現在,濱州市政府、山東金融辦都介入此事。
面積只有1200多平方公里的鄒平縣,現已發展成為山東省數一數二的工業強縣,該縣容納了5000多家企業,坐落在鄒平縣的上市公司就有9家,知名企業包括魏橋創業集團、西王集團、范公酒廠等。
長星集團發生債務危機后,不少人都擔心,同樣的場景會發生在更多企業身上。比如該縣的豪盛集團,是中國最大的竹纖維家紡生產基地,產能及銷量占據全國竹紡市場百分之九十以上,就這樣的一家很有實力的企業,近來有關資金鏈出現問題的消息越傳越多,嚴重的說法是,豪盛集團目前主要靠擔保企業幫忙償還貸款和利息。
另外一家坐落在鄒平的鋼鐵企業,在2000萬到期貸款中,因其中的100萬無法按期償還而遭到銀行凍結賬戶和資產,已經無法繼續經營。
類似的傳聞還涉及當地多家較大企業,雖無法一一證實,但可以肯定的是,金融機構的信貸政策正在悄悄地發生著很大的變化,銀行開始壓貸、抽貸、惜貸,鄒平的很多企業出現資金緊張和經營困難。為此,鄒平縣部分企業家開始行動起來。據記者了解,近期在鄒平至少發生了兩件事,一是部分企業家聯合倡議,成立一個共同維護區域正常信貸秩序的聯盟;二是幾十個企業家聯名給上級政府寫信,希望與銀行平等對話,確保急需貸款按時發放。
企業大意困于聯保陰謀
因為聯保,所以聯動,一旦互保或聯保的其中一家企業出問題倒下,其他企業同時受到影響,輕則經濟受損,重則企業倒閉,這就是多米諾骨牌效應。
“聯保的起因是銀行授信的要求,銀行為了減少自身風險,要求企業互保,多方的互保產生聯保。因此,產生互保聯保的責任在于銀行。”福斯特公司總經理張海明說,現在,有些企業出問題了,銀行只會依法維護權益,而不管企業或互保企業死活,在銀行的緊逼下,不少相關企業全因此倒下,因此,危機根源在于銀行。
在采訪中,不少企業的老板告訴記者,不少銀行又為了降低自身風險,總是過分依賴擔保,有意無意地忽略貸前審查,有很多參與聯保的企業,起先彼此根本就不認識,有些企業實際資產不足一億,卻能貸款一億。銀行為了盡快將手中的余額放出去,沒有人在乎求貸企業的現金流分析,事實上一個企業的現金流才是企業還款能力的浮標。
由于銀行掌握的企業信息與擔保企業嚴重不對稱,一個企業是否愿意為另一個企業擔保,并不取決于擔保企業的意愿,多數是經過銀行“動員”或者是“被迫”。
已從聯保信貸夢魘中走出來的山東納利達彩鋼公司,現在是博興縣興福工業園的知名企業,也是博興鋼鐵行業商會的副會長單位,但對幾年前的那場信貸聯保,在老板李寶勇看來整個經過像是一場陰謀。當時,納利達等3個公司在銀行的“善意”撮合下,為某公司提供擔保,自己擔保金額高達1500萬元,當一切工作完成后,被擔保公司的老板劉某,突然在某一天“失蹤”了,雖然李寶勇等人當時就報案了,但這并不能沖減自己替人還債的義務,從那以后,李寶勇用了將近4年的時間,將納利達艱難地“拯救”出來。
李寶勇的遭遇,其實就是江浙一帶常被人戲謔為“路跑跑”現象在博興的上演。
“通過聯保措施,銀行的風險是化解了,而提供擔保的企業債務一夜之間增加了不少,極易導致中小實業型企業的倒閉,并形成多米諾骨牌效應。”前文提及的政府官員說,肇始于浙江溫州等發達地區的聯保信貸,現在“黃三角”的民營企業群體中、在各類開發區企業中大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