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貸危機、人民幣升值、價格大戰、成本上升、資金緊張……這些今年被熱議的描繪中小企業困境的關鍵詞,南通的紡織企業一個也逃不掉。記者調查時發現,在亞洲最大紡織品市場——中國南通
家紡城,有時竟很難看到一個顧客。
今年棉紗漲價后,南通當地的漿紡企業成立了行業協會,集體提價25%以求減少成本壓力。但結果是,迅速導致當地10%的織布廠倒閉破產。一條完整的紡織產業鏈在南通及周邊市縣運轉艱難,這個“紡織之鄉”陷入虧損邊緣的尷尬境地。記者調查發現,次貸危機、人民幣升值、價格大戰、成本上升、資金緊張……這些今年被熱議的描繪中小企業困境的關鍵詞,南通的紡織企業一個也逃不掉。十幾年間,南通紡織品市場毛利率從最高的70%~80%下降到目前的大約3%。亞洲最大的紡織品市場——中國南通
家紡城一位老板說,現在投資四五百萬元,只能賺幾十萬元,
家紡城已經有不少商家關了門。
現場:南通
家紡城門可羅雀
十幾年前,疊石橋還只是一個村,位于南通、通州、海門的“三不管”地帶。早年由于政策寬松,又沒有過多的稅收,疊石橋從一條紡織品批發老街,逐漸發展成為今天亞洲最大的紡織品市場——中國南通
家紡城。近幾年,
家紡城的出口有所萎縮,雖然每年仍不斷有大批進入者,但“一年不如一年”的悲觀論調早已開始蔓延。
家紡城不少商家關門
家紡城從金一路到金七路,綿延7個街區,分為面料區和成品區兩大區域,粗略地估計,商戶總數有數千家。
家紡城的商戶主要做貿易,有的商戶老板擁有自己的生產廠,更多的商戶只有一個店一個倉庫,采取接訂單、買布、送去加工、交貨的模式。
中午時分,記者走在
家紡城規劃整齊的街道上。路兩旁的商店都是兩層樓,一家挨著一家,店里整齊地排放著各種圖案的布料,每家店有三四名銷售人員。而偌大的
家紡城,竟很難看到一個顧客。有商戶告訴記者,8月通常是
家紡城的淡季。
記者遇到的僅有的顧客是兩位來自山西的姐妹。她們每年都會來這里采購,每次都要花一整天,她們認為這里的貨最全,直接來自廠家,價格也便宜。可是今年的布料價格是每米13元,漲了0.3元。
接待兩姐妹的維多利布藝銷售員朱華林告訴記者,直接上門采購的客戶只是一部分,更多的客戶來自網上,通過電話和郵件交易。
家紡城的客戶遍及全世界。
朱華林店里的布料分為印花、提花、素色布和真絲等多種,價格從7元/米到300元/米不等。每天三四萬米的發貨量,在商戶里算是佼佼者。
家紡城一位老板說,現在投資四五百萬元,只能賺十來萬元,
家紡城已經有不少商家關了門。銀行貸款難的時候,都要求現金交易,企業負債也會少一些。現在貸款有所松動,有的小企業選擇貸款50萬~100萬元,更多的企業則擔心風險,已做好把倉庫賣空走人的思想準備。
“富二代”新招找客戶
出生于1986年的亞英是 “富二代”的代表,她告訴記者,紡織品企業生意最好的時候是在“非典”那一年。“‘非典’結束后,人們的購買力迅速反彈,銷售情況特別好。”
亞英這一代的守業者與她們的父輩有所不同,幾乎都引入了電子商務。“競爭太激烈了,坐在店里等客戶上門是行不通的,要想辦法主動找客戶。”
競爭的白熱化是這一兩年的事,
家紡城的商家數量迅速膨脹,價格也因此漲不上去。“配布漲2角,印染漲2角,都成了我們的負擔,成本一共漲了30%。可有的人不漲價,我們也不敢漲價。”亞英說。
亞英和其他許多小商戶一樣,把與
家紡城一街之隔的金太陽當作學習的榜樣。
金太陽是這一帶唯一獨立在
家紡城外面的企業,有車間、辦公樓還有店面。亞英告訴記者,金太陽擁有水星
家紡、羅萊
家紡這樣的大客戶,做的是高檔面料,政府也將它作為龍頭企業來扶持,已進入良性循環,一年銷售十幾億元。“金太陽每年300多人在外面跑業務,公司還送他們去聽銷售課程,一節課好幾萬元,聽說效果立竿見影。”
與亞英對門的陸老板認為,金太陽能發展起來,關鍵是抓住了機遇。雖然都是從家庭作坊起步,在十幾年前,金太陽依靠一個特別受歡迎的花型,一下子賺到了五六百萬元,這筆巨款迅速幫助它成長起來。陸老板認為,要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生存下去,接下來拼的是眼光。
家紡城雖然大,但產品品種非常少,家家戶戶都在那幾家酒店用品上做生意,短兵相接。他打算今后多在設計花型上下功夫,花大價錢找最好的設計公司。
原因:中小企業5大困境 南通紡企無一躲過
蘇通大橋把上海到南通的車程縮短到兩個小時,在南通近郊的高速公路兩旁,紡織企業巨幅廣告牌逐漸被紡織檢測、印染、花型設計等廣告所包圍。民間借貸的廣告數目繁多,格外刺眼。
記者走進南通市郊的經濟開發區,對部分紡企進行了走訪。
關鍵詞:次貸危機
美國買家先訴苦:我們也難
8月15日,張雨最擔心的暴雨沒有來臨,她得以順利地讓工人把紙板箱包裝的貨物從倉庫里一一搬上車。這批貨將運往美國拉斯維加斯。
張雨的廠地處南通市郊的經濟開發區,緊鄰蘇通大橋,廠對面和隔壁好幾家都是類似的紡織企業。
張雨的廠做的是床單、被套和毛巾等床上用品,終端客戶是酒店和賓館,每次發貨量不大,發貨頻率卻很高。
“這個美國客戶和我們合作好幾年了。往年每月都有幾十萬美元的訂單,今年到現在只有這一筆單子。”張雨說。
張雨很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今年,她試探性地想談談價格,可不等她開口,美國客戶就開始叫苦不迭。美國人很誠懇地說:“Grace,我知道你們很難。但美國次貸危機還沒過去,人們減少了旅游,酒店業也不景氣,我們承受不了你們的提價。”
張雨回憶說,那個很有風度的美國人最后做出信心十足的樣子,并安慰她說,雙方要團結起來,一起攜手渡過這個難關。
“等等吧,明年再漲也不遲。美國人是這么說的,我可不知道明年又會怎樣。”張雨說。提價不成,成本卻驟增,發向美國的貨利潤已逼近零點。“美國的單子來了,我們也做,雖然不賺錢,但想保住這個客戶。”
張雨知道,美國人拿次貸危機來解釋已算是客氣了。紡織行業門檻低,買得起幾臺機器的人家都紛紛開廠,競爭異常慘烈,給了國外客戶廣闊的選擇空間。沒有一家敢單獨提價。因為沒有行業協會,集體提價也無從談起。
張雨的一個日本客戶已開始在印尼尋找供應商。“等印尼、巴基斯坦、越南的產業形成規模,中國的成本再上去,錢就更難賺了。”張雨說。
關鍵詞:本幣升值
每筆出口生意都在賭運氣
有關專家調查得出:在紡織、
服裝等勞動密集型行業,有84.07%的出口企業利潤率都在5%以內,它們只能承受2%的人民幣升值幅度。然而,今年前5個月,人民幣對美元升值高達6%。
張雨的倉庫里,堆放著包裝好的床單,貼著29.99美元的粉紅色零售價簽。而床單10.28美元的出廠價,已經維持四五年沒變了。
兩年前,美元對人民幣的匯率為8.2的時候,張雨一張床單相當于賣了84.3元人民幣。如今匯率變成6.8,同樣的床單只能換回70元人民幣,原先10%的利潤不僅喪失殆盡,甚至有賠錢的可能。
匯率不穩定,也讓張雨面對長期訂單感到為難。一家批發商要為一家3個月后開業的酒店下訂單,要求先和張雨定下批發價。計算貨款,究竟是按照下單時的匯率還是交貨時的匯率?匯率的不穩定讓張雨感到,每一筆出口生意都在賭運氣。
部分外貿依存度高的企業就這樣被徹底擊垮了。張雨聽說,附近有幾家專做外貿的企業已關門大吉。
然而也有運氣好的。通州市一戶姓費的人家告訴記者,他們的產品出口到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客戶非常“通情達理”,交貨的時候匯率有變化,還會補給企業差價。這樣的客戶對于其他商家來說,是聞所未聞的。
關鍵詞:市場競爭
價格大戰 分國內市場一杯羹
南通經濟開發區內,除了少數做鋼繩的企業外,幾乎全是大大小小的紡織企業。所幸的是,大部分紡織企業都有一部分產品在國內銷售,尚能在國內市場上分得一杯羹,生產經營得以為繼。
但國內市場競爭也很激烈。目前南通最大的競爭對手在山東。山東擁有國內另一個紡織產業集群,與浙江的
服裝、江蘇的
家紡略有不同,山東的高檔布料最為著名。
與張雨同在南通經濟開發區的紡織企業主周老板告訴記者,往年在山東,做高質高密布最賺錢,很多當地企業一擁而上,甚至不惜大舉借貸。結果是,生產規模和速度大大超出了市場需要,而經濟低迷的美國又大幅減少進口,因此大量的高檔布料賣不出去。“為了還貸,山東企業被迫打價格戰,今年高檔布料的價格已暴跌了40%。”
“有的客戶跟我們談生意的時候底氣十足:山東的布質量比你們好得多,價格也貴不了多少,我為什么還要在你這里買呢?”周老板說。
當然,也有少數歷史在十年以上、先知先覺的企業,走出了傳統的經營模式,早就為“過冬”做好了準備。他們依靠長期合作的穩定客戶,抵抗住了國際國內市場的風險。比如羅萊
家紡和紫羅蘭,它們早已脫胎成為知名品牌。
1998年羅萊開始編織自己的加盟網絡,到2008年,已在全國29個省份有近千家加盟連鎖店。多種不利因素的沖擊下,早早砸重金做品牌,打通渠道占據國內市場的羅萊目前巋然不動。
關鍵詞:成本上升
棉紗漲價使織布廠倒閉10%
四件套床上用品的生產工序,是從棉紗開始的。棉紗經過漿紡織成布,再經印染、設計、制作、包裝成為成品,進入貿易環節。
今年棉紗漲價后不久,南通當地的漿紡廠成立了行業協會,集體提價25%。迅速導致當地10%的織布廠倒閉破產。
“布價提不上多少,成本卻高得嚇人,電價也上漲,進一噸紗就虧一筆錢,當然會關門了。”當地一家織布廠的老板告訴記者。
仍在維持生產的織布廠,資金鏈也非常緊張。以往客戶買布賒賬已經成為了慣例,而在今年,所有織布廠要求客戶款到才能生產。
印染的工序成本也漲了10%。幾年前,印染還是南通最賺錢的行業,有人說“印染機就是印鈔機”。到了今年4月,張雨將一批布料送到無錫去印染,以往一周就能拿回來,這次卻足足等了一個月。原來,無錫的印染企業是太湖最嚴重的污染源,政府部門加強了監管力度,印染企業均遭到重罰。張雨印染布料的成本,因此上漲了10%。
還讓張雨感到壓力的是,監管部門派人來到廠里,要求企業按照新勞動合同法,給員工繳社保。
在南通招工,已沒以前便宜了。為了穩定隊伍,張雨蓋了食堂、宿舍,并全都裝上空調。物價上漲的壓力下,員工的工資也不得不漲,包吃包住的車間主任,月薪已有3000元,幾乎達到了上海的工資水平。
張雨并不反對新勞動合同法,但她感到來得太突然,沒給企業喘息的機會。
據統計,新勞動合同法實施后,江蘇紡織企業為每個員工平均每年多支出3500~5000元。上半年,江蘇全省紡織
服裝企業人均月工資同比提高800元左右。
關鍵詞:資金鏈條
出口企業預收款被“凍結”
好消息也是有的,最近一次出口退稅調整,紡織品企業出口退稅的稅率由11%增加到13%。南通的紡織企業均在調整范圍之內。然而,張雨又很快收到一紙政策通知:“企業當期免抵的增值稅額應納入城市維護建設稅和教育附加稅的計征范圍。”被退回的13%的稅,又有一部分要被征走,綜合算下來,退稅率仍保持11%不變。
還有一項新政策也給張雨帶來了麻煩。就在最近,《出口收結匯聯網核查辦法》規定,企業出口收匯,包括預收款,需要先進入企業的 “待核查賬戶”。只有在客戶收到貨物交易完成后,出口企業才能拿到賬戶里的賬款。
張雨的幾十萬港元就這樣被“凍結”了起來,她估計得再等幾個月才能拿到。“我要是能提前拿到這幾十萬元,就能作為預付款去買幾百萬元的原材料,資金周轉就會順利很多。”
各環節的漲價,加上政策因素,最終全都累積成為紡織企業的負擔。在南通生活了幾十年的生意人,常常會懷念以前的好日子。十幾年前,南通的紡織品市場只有一條老街,最紅火的日子里,毛利率甚至達到70%~80%。十幾年變遷至今,企業目前的毛利率只剩大約3%。
一位企業主告訴記者,對于那些毛利率僅3%的企業,運轉即虧損。光國稅加上地稅就有6%~8%,有的企業沒把這部分錢算在毛利里面,但5%的管理費用是逃不掉的。當地最好的企業,毛利率14%~15%,實際也只有微薄的利潤。
出路:開發新產品四處取經
高琳是從外地嫁到南通的。這位擁有碩士學位、專業為國際貿易的女老板,成為丈夫事業的得力助手。
早在2005年,高琳就在當地企業中最早涉足電子商務。一年交十幾萬元給阿里巴巴,身邊的人都難以理解。但很快,日本富士工業株式會社總經理就根據網上線索找上門來,成為高琳的第一個國外客戶。
日本人近乎苛刻的嚴格給高琳上了一課。為了防止縫紉環節斷掉的針留在床單里,日本客戶要求高琳管理每一根針的軌跡,如果發生斷針,要把每一截找到,拼成一根完整的針再上交。
高琳90%的國外客戶來自電子商務,另一小部分來自國際展會。在國外參加一次展會,需要人民幣七八萬元,對于精打細算的中小企業來說并非小事,高琳卻去了很多次。
在一次國外展會上,高琳發現,3家江蘇企業散落在偌大的會場內,展臺沒有包裝,完全沒有吸引力。而同去的浙江企業,卻在浙江省經貿委組織下,七八家企業連在一起,統一的展臺包裝,奪人眼球。張琳覺得,江蘇的中小企業需要抱團作戰。
而張雨的企業,最近開發出30%棉、70%竹
纖維的新產品。“我們也派人去市場上看新材料,看新花型,中小企業沒有很強的創新能力,只能在這些小的方面動腦筋。如果正好市場需要,就能賺到錢。”張雨說。同時,她也擔心自己開發的新產品不被接受。“如果產品出來了,市場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就可能損失很大。”
張雨計劃幾年后如果越南的同類企業發展起來,就轉做貿易,進口越南產品。她在上海、南京等地都開了門店,雖然租金很貴,她堅持要開,因為“很多人會經過我們的店,能給人們留下印象。上海有很多老外,也許會有好的機會。”
記者手記:升級刻不容緩
紡織業在南通已有上百年歷史,幾代南通人在這條龐大的紡織產業鏈的主干和支流上生活,產業的波動牽一發而動全身。
江蘇是全國中小企業最多的省份之一,1997年前后,江蘇省的中小企業呈現出爆發式的成長。與浙江、廣東有所不同,人們認為,江蘇的中小企業總體水平位居全國前列,近年來特別是在蘇南地區,外資配合度、技術含量和組織水平等均領先于其他地區。
然而江蘇省卻遇到了與浙江、廣東共同的問題,那就是外向型程度高。美國的次貸危機給江蘇中小企業,特別是紡織企業帶來了嚴重的困難。
對此,南京師范大學的蔣伏心教授認為,“企業和政府早該想到這一點”。次貸危機和許多其他不利因素正好給了中小企業一個重新洗牌、重新思考的機會。
首先,江蘇省紡織企業需要解決自身的問題,那就是紡織企業分散作戰、專業化分工不夠。記者在采訪過程中發現,從原料棉紗開始,到賣給批發商,所有的環節幾乎都由一家企業完成。這種小而全的企業,很難具備較高的專業化水平。
其次,惡性競爭也到了應該反省的時候。十幾年前,在南通唯一的經營紡織品批發的老街上,第一代創業者享受著70%~80%的豐厚利潤。時至今日,市場已極為擁擠,產業門檻變化卻不大,幾個朋友合伙湊幾十萬元,買幾臺機器,租一間廠房就可開工。此外,企業之間互相壓價,也傷害了南通紡織業的筋骨。
最后,優勝劣汰不可避免。目前,散布于市郊、鄉村的中小企業,提供了75%的城鎮就業機會。蔣教授認為,淘汰一部分落后企業,可以給更具競爭力的企業讓出空間。扶持中小企業上檔次,是目前政府最要緊的任務之一。